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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明寻找查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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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琴学宗师查阜西先生(—),对二十世纪古琴艺术的复兴贡献极大,可以说,今天无数的琴人琴家都曾受其恩惠。中华书局年推出的《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一书,立足大量诗文、日记及口述、未刊手稿等资料,围绕宋琴“寒泉”与张充和写给查阜西的三首《八声甘州》,细致还原查阜西与合肥四姊妹之一的张充和的交往,娓娓道来,曲折动人。同时,作者将二人之间的交往放置于大历史背景之下,描绘了古中国的优雅如何在一群遭逢离乱的现代知识分子那里赓续传承。

本书故事的发生地之一,是云南昆明。抗战之初,中国文化界的精英人物云集昆明,时在航空公司任职的查阜西,与比自己小十八岁的才女张充和(—)相识,从此以“四哥”“四姐”相称,互授古琴与昆曲,“乐人词家,朝夕晤对”,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们与音乐家郑颖孙、彭祉卿、杨荫浏、曹安和,作家老舍,学者罗庸、罗常培、唐兰、丁燮林、浦江清等人或徜徉山水,或演剧雅集,或谈文论艺。他们承继文化命脉,彰显文化自信,虽在乱离之中,风雅未尝稍减。汪曾祺的散文名篇《晚翠园曲会》,也只是记下了这场人文盛事的一角。

本书作者严晓星先生,于年夏天至昆明,向当地读者分享了这部新作,也借此机缘,在友人的陪同下寻访查阜西先生的遗迹,得偿夙愿,归来写下了记录游踪的长文。这里发布的是此文的精华版,细节历历,可与《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对照参看,亦足为后来者导引。

年7月17、18两日,中华书局与了然居古琴研习社在昆明的春晓书店、麦田书店,为我的新书《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举办分享活动。在6月19日北京三联书店举办的新书发布会之后,中华书局将第二轮的线下活动放在了昆明,是因为本书里不断追怀而“分明在”的“往事”,大多就发生在这里。正好我也早有心愿,一一踏访查阜西先生(—)在昆明的踪迹,于是与了然居主人赵了了女士约好,提前三天抵达昆明,在她的精心安排下,度过了兴奋而充实的几天。

《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

去昆明之前的查阜西

从年秋到年春,查阜西先生在昆明(含呈贡)生活了七年有半。这是查阜西个人的意外,也是历史的意外。

查阜西籍贯是江西修水,出生于湖南永顺,早年跟随父亲宦游,青年时代求学、救国、革命、逃亡,奔波于南昌、青岛、上海、北京、广州、长沙、武汉、蚌埠、徐州,几乎没有真正地安居过。从年夏起,他进入国民政府交通部航政司任科员,年秋任军政部航空署航务科长,年兼任教育科长。这四年里,他住在南京。年11月4日,长子查意檀(后改名克承)就出生在南京的一家惠中旅馆。生孩子这样重要的事,医院就是在家里,他到这时候还没有在南京安家,可见的确没有将这里作为长久之计。

年,查阜西在南京陵园花圃弹琴。原照题有”弹到梅花月满琴“一句

查阜西选中的安家之处,是苏州。年年底,他进入刚成立一年多的欧亚航空公司当秘书,次年升任秘书主任兼办营运组事务。公司在上海,每周他都要坐火车往返于上海、南京,苏州正处在沪宁线上,出行便利。更重要的是,这里是人文渊薮,与他的古琴爱好最是贴切。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过着整天与官太太们打麻将的生活,远离南京,也就远离了他所厌恶的生活圈子——当然,或许也有安全上的考虑:毕竟,他曾经是中国共产党员的经历,如今深深地隐藏着。

在苏州平门附近的官厍巷暂住了一阵之后,查阜西的结拜兄弟、琴人吴兰荪,帮助他在瑞光塔下营造自己的新居“后梅隐庐”。年初春,查阜西全家入住。从出生起,查阜西就颠沛流离,未尝停歇。这大概是四十多岁的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然而才半年多,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军进攻上海,沪、宁不保已成定局。查阜西接到任务,将公司的全部器材和员工迁往西安。苏州虽近在咫尺,他也来不及回家,只能让妻子带着全家辗转千里,去西安汇合。不久,敌机频频轰炸西安,公司于10月8日又迁往昆明。查阜西全家也因此来到昆明。

云南呈贡张家宅院

15日去呈贡、龙头村,是此行最重要的一天。了了特地请来了民间学者陈立言老先生、五华区史志办主任范丹先生引路,由她的三位友人刘济源、王乾、丁杰陪同,两部汽车,一路向南。半个多小时后,我们从西侧进入了呈贡的主街道龙城街。不足一公里,已到尽头。此处地势陡然高起,上面像是一处废弃的工厂,大门不闭,贴纸曰“日夜停车场”,偶有车辆进出。

陈老带我们走了几步,来到中峰书画院。院长宋辞先生已在门口等候。宋辞是外乡人,平生最推崇中峰苍雪,因此到他的故乡呈贡来定居,从事文化推广。目前呈贡的许多文化事业,都经他的参与。中峰书画院在呈贡教育家昌景光(—)故居内,坐东向西,传统土木结构,是昆明最常见的“一颗印”建筑。宋辞带我们稍作参观,说:“当时许多西南联大的教授都到这里来喝酒聊天,有人喝醉了,就住在这里第二天才回去。查阜西应该也来过的。”

呈贡中峰书画院,在昌景光故居内

宋辞带我们去查阜西旧居张家大院。出了龙城路左拐是兴呈路,车驶出没多久,在路边停下来,转入一条巷子,张氏宅院就到了。

年9月28日,日机第一次轰炸昆明。崇仁街在市中心,非常危险。10月1日,查阜西将妻儿送去呈贡(当时还是县)龙街小住;稍微太平了几天,12月21日又迁回来。但4月8日日机再来,为了安全,查阜西终于决定迁往龙街常住,住处便是张家宅院。

这里在年列入呈贡区文保单位,年列入昆明市保护单位,入口处嵌有年底的黑色大理石简介,略云:建成于民国十二年(),原为盐商张刚私宅,坐东向西,是一座带有前庭的合院建筑。平面为长方形,占地平方米。主体四合院建筑规整,重檐二层土木结构。正房和对厅为明三暗五间,前置廊厦。耳房各三间设厦柜,带垂柱。其抱头梁,垂柱、雀替、额枋、檐板以及门窗等均有精细木雕,其中耳房垂柱采用浮雕、圆雕、透雕等手法雕制的吉祥组雕尤为精彩。天井铺青石地墁,存须弥座花台两座。花台四面镶砌有《吾庐记》《勤俭为家庭之模范》《道德为治家之根本》《训戒家庭恶敝》四块碑刻及唐诗等,记述了张氏治家的理念。张氏宅院是近代优秀传统民居建筑,抗战期间,查阜西、郑颖孙、张充和等文化名人曾在此居住。

张氏宅院

张氏宅院今天不开放,因为宋辞的招呼,管理人员特地过来开门。徜徉其间,想象着查阜西他们的所见所感,似乎每一步都有点恍惚,大概这就是在历史现场的感觉吧。查阜西记录,他们住“四楹”,也就是四间。当晚向查克承的太太张秀惠女士汇报见闻,问她当时查阜西一家住在哪边。她说记得从前陪查克承故地重游,查克承说过,从入口处进去,右手边的楼梯上去第一间就是。那么查家其他人,应该也住在二楼了。这里似乎要用来作一些地方非遗的陈列,我在窗口往外看,看到了双层屋檐与遥远的天空。

从二楼窗口往外看

查阜西的书房,也从崇仁街搬到了这里。查克承讲过一个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的书房。那是住在呈贡县城的吴文藻、冰心夫妇,经常会到这里来玩。一次很多人来这里聚会,冰心打开书柜就翻。冰心是名作家嘛,查阜西很不好意思,连忙阻止:“哎呀,不要翻啦!不要翻啦!都是些无聊的书。”还没多久,偏偏冰心翻出了一本《冰心选集》!她什么也不说,就带着笑,把这本书拿给查阜西看。查阜西好尴尬!

查阜西一家可能就住在这里

这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可如同在眼前一样。

从龙街到杨家大院旧址

郑颖孙、张充和在张家宅院只住了很短的时间,5月就移居去了杨家大院。张充和又叫上了她的三姐张兆和一家,《沈从文年谱》说“张充和随沈从文一家住到呈贡乡下”,颠倒了因果。

《今虞琴刊》里,载有抗战前夕郑颖孙与查阜西的往来书信,那时他们并没有见过面。郑颖孙是作为北京古琴界的代表人物(桥川时雄《中国文化界人物总鉴》更谓之“当今修习琴学第一人”),向南方琴坛介绍故都琴坛近况的。张充和呢,年她父亲张冀牖就已在苏州定居,比查阜西早得多,但目前还没看到苏州沦陷之前她与查阜西交往的记录。

从张家宅院出来,不向兴呈路方向,左拐,是一个长约三十米的斜坡小弄子,上去,就到了龙街,宽约四米,水泥、石板路,两侧是住家和小店。这里是龙街的中间位置,南高北低。左拐向下走,没几步便到了张天虚故居。张天虚(—)是一位左翼作家,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同乡好友聂耳不幸溺亡,遂料理后事,奉骨灰而归,为世所称。查阜西一家住到龙街时,是聂耳罹难三年之后,自然知道张天虚。又数年后(),查阜西葬好友彭祉卿于昆明西山,张天虚已于三年前去世,彭墓正在张墓之侧。不经意的因缘,反而更令人感慨。

龙街

张天虚故居

位于昆明西山的彭祉卿墓

从张天虚故居继续往下走几步,道右有一条向上的支路,通往呈贡二小,也就是当年的龙翔寺小学。查克承在上三台小学之前,在这里念过一阵。这个学校里有一棵很古老的歪脖子树,树上挂着一个很古老的钟。他一边说,我一边脑补,真是画一般的情景!然而,树早不在了,古钟也逃不过“大炼钢铁”的日子。

龙街正街走完,已近山脚,拐两个弯儿,就到了呈贡一中。呈贡一中原名呈贡中学,创办于县城内北门街的简易师范内,时为年。此后一段时间,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迁到县城里的文庙,郑颖孙、张充和、沈从文夫妇、唐兰、杨荫浏、曹安和他们纷纷入住杨家大院,呈贡中学得以聘请郑颖孙、费孝通、冰心、孙福熙、张兆和充和姐妹在本校任教,如此师资,可遇而不可求。所以看到墙上的校名是费孝通题的,海报栏的校歌是冰心作词,都无需惊讶。

年初,呈贡中学迁到杨家大院旁,不久杨家大院划归呈贡中学所有,桃李芬芳,蔚然可观。年11月,学校将这所八十四年历史的老房子拆除,在原址上建成了教工宿舍楼。从此,我们只能从老照片上,从人们的记忆中,去拼凑杨家大院的面貌了:说它从备料到建成历时八年,建成后主体部分彩绘装修又历时两年多,说它高墙深院,说它金碧辉煌……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张兆和在拆除之前来过这里,看到精美绝伦的杨家大院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大为伤感,留影而去。

6月19日那天,《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在北京三联书店首发,沈龙朱先生一看到我就说:“我有一张画儿给你。”原来是他画的杨家大院。杨家大院,不仅印刻在他和父母、四姨的生命里,也是凝结着那么多风流人物的共同记忆呀。

杨家大院,沈龙朱先生绘

张充和与郑颖孙的女儿郑慧演出《游园惊梦》后与大家的合影

我从手机里翻出龙朱先生画的杨家大院图片,努力寻找着相似的格局。我最想确定的,是年春张充和与郑颖孙的女儿郑慧演出《游园惊梦》后与大家合影的位置。

这张合影在书中第四十三页,但我最早见到,却是在十年前出版的《杨荫浏全集》里。后来才发现查家不仅有这张照片的原片,还有好几张当时拍下的剧照(选了两张,首次用在书里),摄影者就是查阜西。关于这张照片,书里有详尽的介绍;上面十二个人,我见过年纪最小的三位(郑慧、查意楞、查克承),也好在有郑慧和查克承,才能辨认出所有人。不过书里没写的是,我还注意到他们两边圆柱子上贴着的对联都没有拍全,只能看到上联结尾是“玉堂开丹桂”,下联结尾是“屋醉碧桃”,“屋”上唯馀一横,大约是个“金”字。浓墨隶书,字大于人头,完全可以借此推想这里空间是何等阔大。

年春在云南呈贡龙街演出《游园惊梦》结束后合影。查阜西摄。

最前排左起:查意楞(查阜西之女)、查意檀(查阜西之子,即查克承);

中排左起:曹安和、郑慧、张充和、张兆和、徐问铮(查阜西太太)、郑德淑、查庆云(查阜西大姐);

后排左起:郑颖孙、查阜西、杨荫浏

这个地方的前面,查克承说过,是杨家用来晒麦的场子。沈龙朱给我“杨家大院图”时,也指着高墙内空场后边第一进中间的廊下说:“这是他们演戏的地方。”友人在网上搜索到一篇回忆杨家大院的文章,配了好些张彩色的杨家大院旧照,其中一张从高处向下拍的,两侧的柱子上依稀有贴过对联的痕迹,气息与书里的那张照片是一样的,显然就是这里。

究竟是现在的哪里呢?学校里安排了两位老师过来导览,其中一位美术老师张云伟,曾幸见过杨家大院,学校筹划建校史馆,由他来设计。他告诉我,杨家大院有上下院之分,沈龙朱画的仅仅是上院。我们所在的这条水泥路,在上院的高墙之外;几排宿舍楼的边沿,就是上院的高墙位置。宿舍楼后面,有一块近两百平米的小花园,他指着偏右的边沿:“这里应该就是大院的入口。”在沈龙朱的图上,这个入口,是高高的墙下一个小小的门。

知道了入口和高墙的大致位置,大概可以推测演戏应该在入口后偏右的位置。然而我对大院与今日宿舍楼的比例完全没有概念,也就无法确定“横轴”。这时候了了提醒我,那批彩色老照片里,有一张把杨家大院旁边的教学楼也拍进去了,而这栋教学楼,抬头可见。我大喜!就这个教学楼为参照,终于推断出,小花园的右侧靠里一点,就是八十一年前他们合影的位置。又幸亏有老照片!

八十一年前,张充和他们演出《游园惊梦》的位置,大概是在这里

只是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无可觅迹。

沈从文“想写十万字”

杨家大院里,郑颖孙这边,带着女儿郑慧、侄女郑德淑(查阜西写作“郑德树”,郑慧告诉我,“树”应作“淑”);张充和这边,有三姐张兆和、三姐夫沈从文、外甥沈龙朱、沈虎雏,常来的有五弟张寰和。张寰和喜欢上了郑慧。郑慧病过一阵,医院里悉心照料。只是郑慧不能接受他的感情,暗地流了不少眼泪。我去看郑慧时,她九十多岁了,说起往事,她叹口气:“有什么办法呢!”

杨家大院里还有杨荫浏、曹安和,他们是表兄妹。十多年以后,杨荫浏是中国民族音乐研究的领军人物,曹安和是他最得力助手。加上查阜西是古琴研究的领军人物,中国农工民主党的创始人之一潘怀素也偶尔过来,他精通乐律学。后来的新中国民族音乐学界,这里聚集了半边天。郑颖孙、彭祉卿若不是中道殂谢,也必定是当仁不让的璀璨明星。

大院里还有唐兰。张充和的“云龙庵”三字,就是唐兰所写。后来学界评价“文革”前的古文字学、古史学者,一般都以唐兰、陈梦家二人的成就为最高。查阜西先与唐兰为邻,后与陈梦家在同一屋檐下,也是奇缘。

顺便说一下,读者们最熟悉、也是张充和本人最喜欢、一直挂在家里的那张云龙庵里坐在蒲团上的照片,应该是查阜西拍的。理由很简单,当时的龙街上,只有查阜西有摄影器材,也只有他会拍照。

张充和在杨家大院云龙庵。这张著名的照片,很可能是查阜西拍的

大院里“来来去去十几家”。学者、乐人成堆,作家也不止沈从文一个。沈龙朱就记得,他家楼下,住过孙福熙一家。不过也许时间不长。

年11月12日,查阜西全家离开龙街,搬迁到昆明北郊的龙泉镇上。在此之前,郑颖孙、张充和已离开龙街,就职于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

年9月8日,沈从文在这里写信告诉大哥:“行将着手的名《呈贡纪事》,写呈贡三年见闻,一定还有意思,也想写十万字。”如果这部计划中的作品写出来,“十万字”里自然少不了以上这些闪光的名字。

有这些人在,杨家大院已经不朽。保留着,可以藉以追忆风华;没留住,也磨灭不了光辉。

即使是在龙街那样美好的岁月里,查阜西也经历了丧子之痛。年,幼子查意桴在龙街夭折,年仅三岁。

龙头村、棕皮营

呈贡在昆明之南,龙泉镇今属盘龙区,在昆明北郊。我们从南到北,按导航到龙泉镇棕皮营,已下午四点多钟。

八十年前,龙泉镇下辖龙头村、棕皮营、司家营、瓦窑村等二十多个村庄,因为镇公所在龙头村,所以当地人多以龙头村代指龙泉镇。这给许多研究者造成了困扰,其实不过是因为龙头村有广、狭二义罢了。若说“龙头村的棕皮营”,用的就是广义,意思是“龙泉镇的棕皮营”;住在棕皮营的人若说自己住在龙头村,也还是广义。

年11月12日查阜西一家迁居龙泉镇,是因为10月下旬欧亚航空公司疏散到昆明北郊,总公司在棕皮营村头的响应寺办公。查阜西最初住在镇上,对面就是镇公所。镇公所里,住着一对犹太老夫妻,先生立契森,是中德合资的欧亚航空公司原先的德方代表。上一年,因为德国承认南京伪国民政府,中国政府冻结了公司的德方股份,遣返绝大部分德籍工作人员。但德国在杀犹太人,立契森夫妇有家不能回,只好留在中国,艰难度日。次年1月,查家搬去了棕皮营,冯友兰一家入住进来,但查阜西有时候还是会来看望立契森。

在欧亚航空公司之前,响应寺是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办公场所和西文图书室(研究部门分布在龙头村、棕皮营村、瓦窑村、宝台山上等地),北大文科研究所也迁到这里。响应寺背后,跨院即为新建的史语所食堂和招待所。棕皮营一带窑业发达,尤以出产锅碗瓢盆著称。先前,棕皮营村村长赵崇义挑了一些陶制品去昆明城里出售,认识了史语所的石璋如,两人攀谈起来,因此相识。后来石璋如到龙泉镇调查手工业情况,与赵崇义再次见面。各机构开始从昆明疏散出来时,石璋如便向傅斯年建议去龙泉镇。为此,两人特地先来考察了一番,这才搬迁过来,时在年9月。

当时,石璋如给响应寺拍过照片,后来收入他的《龙头一年:抗战期间昆明北郊的农村》一书。照片上的响应寺,在大树之下、河湾之滨,宁静极了,世外桃源一般。让我想起了查克承的回忆:“棕皮营真是美……那个自然景色,堪称人间少有。父亲经常在金汁河堤岸上散步,往南看是四季常青的农田,往上仰视小山上的苍松翠柏,他怎么可能舍弃那大自然的美丽风光而去过城市生活呢?”

石璋如拍的响应寺,收入《龙头一年:抗战期间昆明北郊的农村》。

照片上的响应寺,在大树之下、河湾之滨,宁静极了,世外桃源一般

古梅书屋:查阜西租住了傅斯年的旧宅

沿着响应寺故址的外墙,向南走二三十米,小路分成三叉。向右(西方),是村委会的背墙;向左(东方),是居民区;向前,当然也是居民区,左边这栋楼当着路口,是赵崇义之子赵林的家,右边两栋楼,左右之间的路上,有一口小小的水井。水井早就不用了,没有井盖,用一块木板掩着,再用砖压住。

陈老叫起来:“就是这口井!”手指右侧,“这里就是傅斯年和查阜西的家的位置!”

这一口小小的水井,是确定傅斯年、查阜西故居的标志

棕皮营村很小,查阜西来时,也才三十六家农户,租住的是响应寺后村长赵崇义的新宅、棕皮营三十六号——所谓新宅,是因为房子刚刚归赵崇义所有,而原主人,就是史语所所长傅斯年。

查阜西为赵崇义一家拍的照片(赵林保存)

响应寺后面的地,属赵城顺、赵崇义兄弟家。史语所食堂、招待所,占用了赵城顺的地;食堂、招待所后面的傅斯年家,占用了赵崇义的地。食堂与响应寺、傅斯年家和食堂,都隔着过道。前一个过道,大约就是路口向右的小路;食堂差不多在右侧靠外那栋楼的位置,傅斯年家的主屋差不多在右侧靠内那栋楼的位置,只不过现在这两栋楼间距仅一米,往日的过道万不至如此窄小。

傅斯年家的设计者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两排平房,有围墙,有门出入。前一排(靠近吴姓人家的)高大些,四间平房,主人住,后一排矮小些,三间,是厨房、保姆房和杂物房,另附一间厕所。前后排之间有个院子,院内有古梅两株,一前一后,相距约三米,都是下半部分虬干盘旋,上半部分矫矫其姿,高过屋檐。这里刚开始建时,到了竖柱上梁的阶段,石璋如让赵崇义站在柱前,拍了张照片。看角度,是从里往外拍的。

到了竖柱上梁的阶段,石璋如让赵崇义站在柱前,拍了张照片(赵林保存)

史语所疏散到这里,是权宜之计。地得借用老乡的,房子得自己出资建,但一旦迁走,房子又没法搬迁。在当时,他们用的方法是“借地盖屋”,也就是老乡把自己的地借给他们盖房子,不收租金,一旦迁走,土地上所建的房子就归土地所有人所有。年底,史语所迁往四川李庄。按照协议,傅斯年将房子转交赵崇义。

后来,赵林给我看了一份家藏八十年的傅斯年亲笔文书,写在一张甲骨图案的笺纸之上:

本人于去年夏借昆明县棕皮营村赵崇义君祖业基地建房,大小七间,外厕所一间,前后门各一。当时言明,迁走时将所建房赠送地主。兹决他迁,特将上列各房赠与地主赵崇义永远为业。

傅斯年(“傅斯年印”白文方印)

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一日

查阜西租住的,就是这所一个月前傅斯年刚刚交付的房子。傅斯年还留了一些物品,可供新主人日常使用。

查阜西最爱梅花。那只住了半年、都来不及告别的苏州新居,叫“后梅隐庐”,如今流徙西南,竟然又与两株妙不可言的古梅朝夕相对。此间三公里开外的黑龙潭,以“唐梅宋柏明茶”而著称,他去看过,觉得所谓唐梅也不过如此,自家的这两株古梅不见得比它差。有一回郑天挺在他家吃完午饭,去游黑龙潭,看过三绝,谓之“妄言耳”,大约是“英雄所见略同”。

他把自己的新家,唤作“古梅书屋”。

古梅书屋的客人们:陈梦家赵萝蕤夫妇、老舍、罗常培、郑天挺、朱自清……

年1月搬到棕皮营,5月查阜西就从欧亚航空公司辞了职。在年底出任滇缅铁路督办公署专员(次年十月又任滇缅公路工程局材料副处长)之前,他过了大半年游览与经商——也可说是失业——的日子。这大半年里,大姐查庆云在8月回了修水老家,两个女儿都被送去路南县的联中读书,只有查克承在龙头村的镇中心小学念书(五年级时又转学去在岗头村的南菁学校)。夫妻俩带一个孩子,住四间主屋,实在有点浪费。查阜西就招来了认识不久的西南联大副教授陈梦家夫妇住另一间。陈夫人赵萝蕤出身于基督教家庭,父亲赵紫宸不仅是学者,也是音乐家,钢琴是她从小熟习的。但这里没有钢琴,却有古琴和大琴家。赵萝蕤很自然地跟查阜西学起了古琴。

大琴家还有另一位,那就是与查阜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彭祉卿。最先,一位弹琴老友当了县长,彭祉卿跟去做幕僚,可没多久就来找查阜西,愤愤地说:“他是个贪官!”他狷介率性,看得上的人少,和查阜西相处十多年,倒还是那么密切。

这年秋天,古梅书屋还迎来了另一位客人,查阜西“昆曲同门”罗常培的好友老舍。9月初到10月上旬,老舍在棕皮营后面的宝台山上,一边陪着罗常培养病,一边写剧本。中秋节(10月5日)前的一天,北平研究院历史研究所所长徐炳昶建议,中秋夜能不能带上乐器,泛舟滇池。这最终没办成,一个原因就是“找不到会玩乐器的朋友”,大概中秋节前老舍还不认识查阜西(徐炳昶认识),或者那天查阜西没空。罗常培《老舍在云南》又说:“三月不知肉味的素菜,臣心如水的清汤,真怪难为他下咽的。幸而住在乡下的几家朋友轮流‘布施’他,像芝生,阜西,了一,萝蕤,梦家,都曾经给这位‘游脚僧’设过斋……”五人名单里,古梅书屋就占了三席。他们相识,应也不出这些日子。

老舍的《滇行短记》写到了古梅书屋:

在龙泉村,听到了古琴。相当大的一个院子,平房五六间。顺着墙,丛丛绿竹。竹前,老梅两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阴遮半院。绿阴下,一案数椅,彭先生弹琴,查先生吹箫;然后,查先生独奏大琴。(引注:这里的“大”字,显是“古”字的误识。“古”字略草,下不封口,极似“大”。另,并没有“龙泉村”,只有龙泉镇、龙头村。)

在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

这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有扫除过,可是在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却发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于古乐。虽然他与我是新识,却一见如故,他的音乐好,为人也好。他有时候也作点诗——即使不作诗,我也要称他为诗人呵!

与他同院住的是陈梦家先生夫妇,梦家现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会几种外国语言,也长于音乐,正和查先生学习古琴。

他们一见如故。查阜西陪他去大观楼看滇池,10月下旬到11月初陪他去大理游玩与讲学的经过,俱详见于《滇行短记》。11月10日,老舍飞回重庆。

也就是这次大理之行,查阜西在喜洲镇认识了一位江西老乡、华中大学国文系教授游国恩。年秋,游国恩来西南联大执教。居所难觅,一再搬迁,第二次搬到了棕皮营,恰与查阜西为邻。正好之前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搬去了村内的李荫村家,查阜西看到游国恩饱受房子漏雨之苦,遂招之入住,给他一大一小两间房。游国恩写有《移居龙头村》《听修水查阜西鼓琴赠之以诗》,从“有竹不受暑”,可知入住时是年夏天——不过昆明的夏天,不大像夏天。

龙泉镇里,查阜西成了大家的朋友。来过古梅书屋的,至少有罗常培、郑天挺、朱自清、浦江清、汤用彤这么几位。不过,查阜西引以为傲的那两株古梅,在年左右被伐去。赵林带我来到两排房子之间的狭长空地,就是老舍笔下“相当大的一个院子”的位置,指着过道的两边说:“就在这里。”

古梅留下的唯一影像,见于石璋如在傅斯年家拍的一张照片,镜头中人有傅斯年夫妇、郑天挺、吴晗等人。检郑氏日记,当是年10月21日:“下山先至响应寺收拾行李毕,更至孟真家午饭,食包子、烫面饺,绝美。子水、元胎、辰伯亦自城内来,济济一堂。饭后摄影数帧。”清秋佳日,古梅是枝繁叶茂的样子。

古梅留下的唯一影像,见于石璋如在傅斯年家拍的一张照片,左二为傅斯年(据《傅斯年文物资料选辑》)。检郑天挺日记,当是年10月21日

梁思成、林徽因故居

高德地图上,棕皮营的名人故居只标出了一处,那便是梁思成、林徽因故居。梁思成、林徽因在棕皮营住的时间并不长,但如今的村民们可以不知道傅斯年、查阜西,不会不知道他们。查阜西在文章中,写过与梁、林的交往,但不多。梁、林离去时,房子给金岳霖住;金岳霖离去后,入住的是从查阜西家搬出来的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其时约在年初。房子的主人李荫村,五十年代被划为棕皮营唯一的地主,年去世。

顺着陈惠英老太太门前的路,向前走个二三十米,右拐,是一片空地,停着许多汽车,小朋友们在这里打羽毛球。空地右边,是一排不高的红砖围墙,了了、刘济源、丁杰他们三位,已经趴在墙头往里看,满脸兴奋。这便是梁、林故居了。院子的门锁着,悬一牌,写着“私人产业,谢绝参观”,只好同登围墙,伸头探望——据说原来只是土墙,院门也不开在这里。院内是平房两排,坐东向西(墙上《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简介》写“坐西向东”不确,当以正房所对方向为准)。其中正房三间,主人所居,南侧并排有一间略矮的偏屋,就是金岳霖“逐林而居”之所了;后面是两间附属用房。土木结构,白色墙面,重新粉刷过,两面坡屋顶,瓦都很新,说是青瓦,但灰褐相间,深浅不一,倒也清新可喜。围墙之外的三面,环绕着三四层的居民新楼,小院子好像是“遗世独立”的所在。那对少年的我产生巨大影响的梁、林、金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镶嵌在墙上的介绍说,这是梁、林夫妇一生为自己建的唯一一处居所,但我想意义还不限于此。看过一张维修前的照片,房子虽然破旧,但能发现原貌未遭破坏。在这个不大的棕皮营村里,中国的顶尖文化人物散居各处,虽说村内格局基本未变——路还是路,住宅还是住宅,但几乎全部经过了不止一次的拆除重建(查阜西故居在六十年代改建为红砖房,十三年前加高重建为楼房),唯一基本保持初貌的,只有这梁、林故居了。六十年代前期,房子一度返还李家,“文革”开始后,这里曾作为宝云大队的办公室和合作医疗室使用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落实政策才将产权返还李荫村的女儿。只是当时李荫村的女儿一家都在外面工作和生活,没人留在棕皮营,这就解释了门口“私人产业”的提示。年,这所房子被列为昆明市市级文保单位,从此处于政府的监管之下。目前,盘龙区文化局委托了一家文化公司保管这里的钥匙,平时不对外开放。

八十年前,棕皮营和它的周边地区,一下子来了许许多多穿西装戴礼帽的怪人,做着奇奇怪怪的事情,没几年又全部消失了。这对当时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来说,是很难理解的;如今随着岁月流逝,除了梁、林故居,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如果傅斯年、查阜西、李济、董作宾、李方桂乃至附近的冯友兰、顾颉刚、王力等人的旧居保存到现在,当然很好,善加利用,相信也能有益于居民们的生活,但这一定需要多方因素综合起来,方可水到渠成。否则影响居民的生活质量,有碍于地方的发展,不但不现实,也不会是这些文化精英所愿意见到的。所以,我在感慨“逝者不可追”的同时,已经满足于保留下来的梁、林故居。从个人而言,他们在这里安身;从文化而言,他们在这里延续。梁思成、林徽因何尝不能代表所有在这里生活过的学者们,留下一点痕迹,埋下有无限可能的火种。

今昔应和,不绝如缕

7月17日上午,小马接我去游黑龙潭,见识了唐梅松柏明茶。午间再回棕皮营,接了赵林去参加下午在春晓书店举办的分享会。了了安排得精心,陈立言、赵林、范丹、刘彦忠这四位嘉宾又各有角度,发言精彩,活动办得出乎意料的成功。连同18日下午在麦田书店举办的第二场分享会,昆明之行,近乎完美。

在昆明春晓书店举办的《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分享会现场

19日归来后,有两件事颇可一记。

据宋辞、王晋凡二位见告,九年,在见龙泉遗址上曾挖出青石井栏,今置于三台山上的冰心旧居默庐之侧,有“丁丑仲夏月”的双钩“见龙泉”三字残石、“邑人张铭题”的“□〔有〕龙则灵”三字残石,还有一块保存完好,大字题为“漱玉”,后有跋云:

泉距城里许,味甘而清冽,年久失修,民国丁丑春,屏山李公右侯来宰吾邑,慨捐鹤俸,倡修是泉。落成之日,遍征题咏,谋垂久远。余不文,谨书成句,聊志鸿爪之意云尔。

邑人李又贤题

古□张一行书

见龙泉井栏“漱玉”拓本(宋辞先生提供)

近日他们正在为这些井栏制拓,发现这些与《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中的记载能够对应,大为惊喜。由于昆明一带泉水颇多,据说有人认为日常所谓“龙泉”,并非十二年前挖出的那一个,而如今参以查阜西《抱瓮泉记》“呈贡西郊旧有地泉,县令李君右侯醵金筑亭其上,就泉井砌石如泮,邑人皆称为龙泉”,可以得到确证。李右侯修龙泉,是在丁丑(),查阜西说的“泉井砌石”,就是这些挖出的井栏呀!郑颖孙、查阜西、张充和昔日之所见者,消失数十年后,又为今日之我得见,怎能不令人兴奋!

还有,查阜西看到这个题为“漱玉”的井栏,一定会想起那张留在苏州家中没来得及带走的明琴“漱玉”吧。弹琴大半生,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张“漱玉”,可才弹了三年就失去了。在苏州的弟子庄剑丞来信说,日本兵用刺刀将“漱玉”琴劈成了几十片,金徽也被挖去,他只好回信让庄剑丞将这些残片好好保存起来。但在这里,他看到了另一个“漱玉”。虽说用这两个字形容泉水不算新鲜,也足以让他惊叹巧合了。

此外就是梅松得知了我在呈贡文庙的见闻,不由分说将那册汪孟舒旧藏的《南来堂诗集》上册寄来相赠,并嘱我要设法让这部书“破镜重圆”。我很感动于他的好意,又担心办不成,未免辜负,唯有尽力与随缘而已。三年前,他听说我从查阜西文中找到了汪孟舒引用《南来堂诗集》的例证,嘱作一跋以记之。因不能书,我拟了几句不像样子的文字给他,没想到他用娟秀的小楷录在纸上,夹在书中,一并赐下了。重读旧作,有两句还是引起了感触:

吾人不能忘情于历史者,端赖此今昔应和,不绝如缕。淇园兄(梅松号淇园)深情于故纸,当知余言之不谬也。

井栏出土,印证往事是“今昔应和”;因汪孟舒旧藏的一本书,找到他使用此书的证据,也是“今昔应和”。在昆明追寻查阜西的遗迹不也是如此?我们一遍遍地追寻历史遗迹,其实是在不断强化记忆,提醒自己历史并非虚妄,人生自有意义。这样,过去的岁月和人物,才能给我们更多的温暖、信心和勇气。后之视今,大约也是如此吧。

《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

严晓星著

简体横排

32开精装

-7---0

.00元

作者简介

严晓星,江苏南通人,学者、媒体人。著有《近世古琴逸话》、《梅庵琴人传》、《金庸识小录》、《七弦古意:古琴历史与文献丛考》等,编有《高罗佩事辑》、《民国古琴随笔集》、《庄剑丞古琴文稿》等,主编《上海图书馆藏古琴文献珍萃·稿钞校本》、《掌故》丛刊、《现代琴学丛刊》等。

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全二册)纸面布脊精装+经折装

(统筹:陆藜;编辑:白昕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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